2014年4月17日 星期四

空間知覺(2012.8)


    遠近高低,交通尖峰時刻左右前後車水馬龍,彌漫著一抹污染的身影,右前斜上方紅綠燈更替閃爍,綠色的道路名稱指示。一種畫面。
眼前是一片方型的擋風玻璃,左上角綴著今早才發現該死的鳥屎,雪弗蘭轎車的老舊收音機下方鑲嵌著新式的光碟播放機,介面上淡淡的藍光,音響小幅震動,馬克斯洛奇的節奏和比利泰勒的音符勾勒爵士氣味,氛圍堪稱浪漫。一種畫面。
俯視整個市中心的街景,辦公大樓是活跳跳的經濟心臟,幫浦車流傾洩向馬路,距離遙遠而可以忽視巷弄間的齷齪勾當和人行道磚瓦間縫隙裡的菸蒂,一幅驚心動魄的城市全景,燈光明亮的程度宣示著這是一處沒有夜晚的所在。一種畫面。
    時空環境的解讀端看站立的角度,該怎麼說呢?
*

    抱著一疊滿滿的課本,我離開因時間限制而鎖上大門的教室,踏著晚上七點的腳布通過深暗的廊道,高三那一間教室彷彿從沒歇息過,門外始終刺眼的透出教室專用的白色日光燈。我早已習慣在放學後到這一間教室來念書,為的是因為學校開放三年級學生準備學測而全天不間斷開放的讀書空間。
    一列列平行黑板的座位整齊乾淨,垃圾筒藏在木頭質地的櫃子裡不透一點臭氣,呈現三角形的空間,遠離門口的一端是長形的桌子讓學生可以聚集討論或者自習的地方。我背著書包橫跨教室,瞥見書桌抽屜裡一疊疊的考卷課本,預見即將是卻還不屬於我的考生生活。雖然已經來過這裡很多次了,但是看到的人始終不外乎是固定的幾個不熟的學長,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不屬於我的陌生卻又熟悉的空間。
    一切的裝飾和貼在牆上的照片,背後藏著許多故事而顯得那麼奇特,黑板上提示大考來臨的日期和僅存的衝刺天數,我的眼底,彷彿這一總總是另一種生物的生存模式,有趣新奇卻不令人嚮往。處在這樣一個非我的時空下,我日復一日習慣選擇相同底端角落的位置,鮮少與人交談,只埋頭專注在手上的書本和習題。我可以明確指出教室內布的擺飾表象和空間幾何構成,桌椅七乘四清一色款式,其中有的在椅背上掛著塑膠袋,裡面裝著沒帶回去的雜物,桌子底下擺著為體育課準備的球鞋,偶爾會有幾張考卷隨著電風扇飄落,上面寫著我依稀聽過的名字。全部的無生命的構成,和我中間隔著是活生生卻從不相識的人們,像是我看到的全都被抹上了一層人的靈魂,熟識卻從沒熟悉。夏天的冷氣持續轟隆隆地叫囂。

    二零一二的夏天,我正式升上的高三,進駐原本屬於另一群人的教室。
    暑期輔導如火如荼的展開,滿腔積極向上的熱血促趕著我奮發念書,準備面對即將來到的大大小小的考驗。第一天踏進那一間相同教室時看到的是一圈圈熟悉的同學,簇擁著共同的話題,有的看起來不知道是昨晚沒睡好還是對於暑假還要上課提不起精神,也有人手上把玩著藍色的木吉他,隨意撥弄,整個畫面構成青澀的高中眾生像。
    我的座位坐落在講台前方第二個,經過一番整理和布置,我的三年級學習生涯正式在此處扎下厚實的根。黑板上寫下的字句一筆一劃都清晰可見,老師手指上沾染的白色粉筆粉末順著指紋形成豐富的圖像,偶爾在講課激動處飄落一點雪花的樣子。我的抽屜裡塞著新拿到的課本,每天下午留下來密集考試的卷子,筆畫紅色的痕跡裡還依稀可見我為了一次次考試痛下的決心和駭人的毅力,透明的桌墊下空無一物除了一張利百代黃色便條紙,提醒自己尚未確應該要完成的進度和功課。
    七乘四的座位構成一個獨立於教室空間座標系,意義由所屬的同學定位,我可以因為看見哪張桌子上有一個粉紅色透明的水壺判斷這是屬於他的座位,桌上的口水漬應該是上課無意間睡覺留下的痕跡。後方原來的辦公桌淪為桌上型遊戲模擬的古戰場,遺恨失吞吳的歷史重演,借東風一點也不神奇,不過一張手牌的功能。

    晚上七點,我又抱著書堆坐上我以前高二時常坐的教室底端的位置,準備戴上耳機攻克中國史的隋唐篇章。「啊!」赫然驚覺我的遲鈍不敏感,這是一個習慣的舊位置卻已經不是那一個位置,也可以說這一間教室已經不是那一間教室。我已經在這樣個空間中占有了固定的席位,相對位置漂移,窗戶反光的角度驟變,剛剛的夕陽直射「我」的椅背。時空與個體相互交融涵化,舉手投足間我也成了另一個不同的人,某種程度上共有這一個軀殼。所有的物件在這樣介質性的時間點意義呈現愈發清楚,屬於我,不屬於我,集合的概念歸類劃分周遭的世界。定義角落的這個位置,不自覺開始用相對我座位的「右手端」,而不是從門口看進來的最內側,方向的轉型不能用單純的三角函數和幾何去詮釋。但我想就算用上所有現代數學領域工具也沒法解釋這樣的系統變化。外面光線這樣的折射角度下,西沉的不只是橘紅的夕陽。

*

    時間巨流大力沖刷帶走事物的意義,岸邊的人定眼一瞧發現生活經驗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空間知覺轉化。空間一詞或許略嫌狹隘,但這是一個最直接體驗的途徑,好比相對論修正後卻不改古典物理中的力學熱力學的簡化定律,也正是同樣的原因。顯微鏡下的細胞,隨著調節輪模糊清晰模糊清晰,光線引領著我的視線,對於微小世界的解讀端看我俯視的角度。

*

    若將焦點放在單一的畫作、筆觸、顏色、歌曲、樂句、音階、書籍、文章、句子、單字,資訊接收者聯結自身的絕對世界經驗,嘗試將其納入當下符合一己邏輯的體系中。我好像可以慢慢釐清自己看這個世界的角度,只要搞清楚一些關鍵的條件。層層相疊,火成岩截切可以是穿越時間限制的概念突變,未來的科學家試著用方程式解讀人類的心智。一切的一切好像已注定,即使是最新奇的觀點也不過是經驗的累積沉澱,不!我卻想要跳離一個既定的束縛,試著快速轉換角度,只為得不想忽略任何一個細節,最後我暈眩了,好像電影裡失焦的手法,視線模糊中有大大小小黃色紅色的光點。


    光的訊息被解讀,構成眼前萬紫千紅的花花世界,不同空間知覺是不同時空的產物。

2014年3月23日 星期日

泡在書堆裡的革命(2012.9)



    當談到執行,我認為回歸到基本理論的架構裡可以表現得更清楚。動機、方法、目的是實際操作一次行動的綱要。驅動一個整體需要一個能夠解釋完整圖像的討論過程,進而形成動機,一如堅實地基和精神糧食,缺乏動機的行動無法被異己理解和接受更甚至支持。實際操作方法的效率、效果、以及會影響的層次都是執行結果的是否有成效的重要條件,空有動機的行動只能流於深玫瑰色的想像,踏不出轟動世界的腳步聲。目的的面貌由實踐堆砌,凝望無際的橘紅色地平線,踩著當下沾滿汗水的泥濘。

    趨於合理正義的向性引發人文社會下的判斷和質疑。教育制度是學生切身相關的議題,時不時就會聽到有人針對他個人所認為不合理的事情提出自己的見解,譬如考試制度下的升學主義進而引發的考卷轟炸和重點式教學,學校師資不善或教材不完整而導致的補習班填鴨文化,可見即使青澀如學生也對於世界上不公的現象具有基本的判斷能力,不涉指是非而是對於事件提出質疑。這一切的起源是身為人最基本的「原始慾望」,這樣也可以證明學生公民覺醒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間接引發最直接接觸公民議題和對於正義的訴求的動機。沒有一個人會違背自己的原始渴望,那就沒有人會不對不公義現象站到前線去吶喊奮鬥。

*

    現今社會上不乏流汗爭取的有志之士。放下歌手濫情調的生活,捲起衣袖綁上頭巾拉起破舊的旗幟,奔波各個戰爭前線,搭起簡易式的殘破舞台彈唱起殘破的歌曲悼念殘破的過去與現在,希望以這樣的深入心靈的直接接觸,感動能被感動的人,進而對於焦點議題潛心討論深刻思考,「看起來累壞了但沒有停」,他始終堅信群眾的力量會帶動一個驚心動魄的思想革命。
    書堆中創作的作家,眼前目睹時下惡劣敗壞的狀況,筆鋒尖銳字眼強硬,試圖在時代的厚重傷口所結的痂上刻劃一個理想圖像,希望可以引領新一批的知識份子勇敢判斷並堅持立場也相信邏輯,甚至隻身站到怪手的陰影下,直接面對並反對執行者的不合理,面對自己甚至不願面對的殘酷悲劇。
    總有人呼籲、上街遊行、寫口號、拉標語、發表文章、演講,卻總是在一個階段的媒體炒作期後漸漸淡出而終究只剩當初的理想抱負持有者,為何現今的公民覺醒策動力量會如此的薄弱以至於,牽連的介質只剩下面向單一的公眾媒體,只要一截斷資訊的來源,行動就往後跌入深黑的無底洞?
    我以為,因為受了限制資訊的內容沒有辦法產生長期性的感動力量和動機性質的直接關聯,所以我才試著提出人類「原始慾望」的方向來證明一件我想要表達的事情:從更寬廣的角度俯瞰,整個社會的現象都會牽涉到其中個體的生存模式和所被賦予的權利,不合理的事情也應該會充斥整個環境,尺度不大卻是基本觀念上需要糾正的現象,改革是被動發起的。也就是說若一個社會充滿沒有公民覺醒意識的學生社區群眾人民,那這就是一個辯證上不會遇到阻礙而可以將人權剝奪的社會。屆時勢必會引發全面性的暴動和革命,喋血山河,可我卻不想世界以那樣的方式噴灑熱血。

*

    認知的建立是存乎於過去舊有的經驗,之間加以邏輯推演連結因果順序關係,好比沉積岩的形塑是由少許的沉澱物質構成,中間利用膠結物質形成完整的樣貌,層層重疊累積下來,大片大片的山河地貌,終究也是可以形成壯觀完整的知識體系。而這樣的關係是「脆弱」的,只要資訊的來源經過一層篩選和特定評估,那受聽者對於現象的認知就會是透過這樣設定好的資訊和邏輯能力慢慢塑型,沒有所謂可以客觀獨立於座標系外的神啟者,我們不過是命運和人操弄的具有學習能力和思考能力的魁儡。

    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建立是基於國共內戰的反共基地為基本概念,執政的國民黨力所要先實行的是政治上思想的一層洗刷更新,用高壓強迫的政策抑制民主激烈嘶吼的嗓音,當時知識份子基於自己的觀察提出不合理現象即被扣上思想左傾的紅色帽子,聲音瞬間消失在警政總署深黑的大門中。
    近二十年來的台灣政治轟動激烈,一種新民主的姿態漸漸塑造,兩大政黨積極隨著民意轉型再轉型,惡性競爭也不意外地充斥整個政壇,新聞媒體執著正義之聲的名義不斷控訴台灣政治的黑暗,刻劃一個火紅岩漿殘暴惡魔的政治眾生相。我們這一代即是出生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不斷被灌輸政治險惡、能不碰就不要碰、上課不談政治,而這就造就一種事不關己的消極態度,反正我不是生而注定有能力改變世界的政治英雄,我沒有宏大的理想藍圖等著我去實踐,而且我也「甘於」做一個平凡人就好。
    而這樣的對於政治圈氣候的漠視,沒有了對於政治現象的基本了解和時事觀察,也導致個體的公民覺醒得在更狹隘的認知視野裡來得到靈感和啟發。社運分子積極宣導,民眾絕對不是沒有看到,而是看到之後產生的違背良心的搭便車心態阻擋了繼續積極行動的動機。社會氣氛下苟且的生存邏輯,只要不切身危及自身的利益,絕對不會思考甚至展開行動。遂造成只有少數人撐起這樣龐大的社會公民責任,但是責無旁貸的,最終沉重的結果終將砸在每一個公民的頭上。

    當聽見排山倒海而來的針對一個議題的質疑和批評,這樣形態下的個體會趨向於一種我稱之為「偽同理心」的態度來處理這樣的訊息。「偽同理心」指的是一個人在針對不管來自自己想法或他人闡述對於一件事的批評,會用「可能是我了解的不夠多所以我有可能是盲目的批判」來為自己的行為做一個註解和解釋。
    而當個體面對事件旁邊的訊息,透過邏輯思考而有了不合理的感覺,而後形成一種批判的觀點(或者說質疑的觀點),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判斷」模型。當我們要「提出」並「解釋」自己的質疑時,即是展開了一個討論的空間,開始提出一些自己接觸的訊息,而透過一定的邏輯去對這樣的資訊做出判斷和批評,和他人之間多個系統交叉比對,最後產生對一這個事件共同的觀點和疑問。
    現今的集體討論中,發表意見者在提出自己的觀點後,旁邊的學生會產生一種病態質疑和「偽同理心」作祟的心態,「他這是什麼奇怪的想法啊」、「他根本還沒搞清楚狀況吧」、「就憑他這樣的知識貧乏也想提出什麼具有建設性的觀點」「應該是他還不夠了解吧」,實際上,我們沒有立場因為別人對於這件事的「推理過程」和「資訊量」不符合我自己的想法而去評判他的正確性與否,而是應該適時提出你對它的質疑讓他得以正面和你交流想法。
    思想革命的年代非關英雄和菁英,而存乎於自由的討論和豐富多元的批評質疑。

*

    各國領袖齊聚一堂,透過最直接的交談傳達本身國家的理念與立場,各個西裝筆挺義正嚴詞,當中每一個交換的訊息都乘載著幾國人民的重量,討論的結果關乎所有的人類社會。
    「討論」的概念幾近公設般的存在,當你升起一股反動的念頭要質疑討論的意義時,你也掉進了一個討論「討論意義」的陷阱。原始部落、封建王朝、民族國家、民主共和,無論怎麼的意識形態都存在大大小小的討論來塑成當代的社會,科學家、史學家、語文學家、文學家,歷代學者無不利用討論這個工具促進自身或整個學術群體的進步發展。討論的重要性難以被推翻,存在不受到質疑。

    公民社會的正義建立在討論的過程,公民覺醒的動力來自於對於「世界的不合理」的判斷。
    不畏列強,五四運動的北京大學生上街吼破了喉嚨,掀起一波民意訴求最強烈的旋風,震天價響,整個社會蠢蠢欲動。
    八九學運時,手無寸鐵而滿腹理想的學生走上民運的坎坷路,血腥鎮壓也抵擋不了思想匯集的巨流,踏出中國政治史上被鮮血染得艷紅的深刻足跡。
    解禁後的野百合,拉起簡素的白色布條,對極權舊時代的政府形象踹上臨門一腳,台灣從此大跨步地走上民主的正軌。
    現在校園充斥空想的揶揄,學生群間交換著全是濫情的話語,社運分子欲啟發而無從下手,宣導的理念左耳進右耳出。憤懣不滿的隻字片語,這樣程度的抱怨不過如對社會巨獸散著惡臭的排泄物竭力叫囂。
    我想看見一次大規模的公民覺醒,學生也能意識到一己對於家國社會的責任。掃除狗屁倒灶的事情,我們轉身正眼直視環境腐朽的地方,對於不合理的豎起中指而且不只豎起中指,重新思考政府存在的地位和意義,嘶吼我們所理想的正義,打一場思想上的硬仗。